陈引驰︱六朝文学的诗赋关系

二十年来,文体学成为古典文学研究界非常之热的一个方面,这当然有丰富的时代文化因素,很大程度上,是对中国固有的文学传统再体认的结果。不过,对于中古文学而言,注重文体的形成和衍生有特殊的重要意义。在那个时代,各色文体的发展日繁,真切体现了文学的兴盛,这一事实映现在当时的文学理论之中:从汉代开始,到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(“奏议宜雅,书论宜理,铭诔尚实,诗赋欲丽”)、陆机《文赋》(“诗缘情而绮靡,赋体物而浏亮”)、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,都注重从文体的角度观察文学的特质和演变,《文心雕龙》作为王运熙先生所谓的文章写作指南,其文体论部分当初既是该书的重要部分,也是近现代之际学者关注的焦点(以《文心雕龙》论文体诸篇与《文选》所录各体文章对读,是此前中古文学研究者的重要研究路径,刘师培授《文心雕龙》课留下的两篇记录,即关于《颂赞》与《诔碑》)。2003年中山大学主办的第一届文体学会议在番禺召开,吴承学教授高看,命我做会议小结,当时特别提到应着力于在文学史的流程之中把握文体生、住、异、灭的“活的文体学”,以与就文体而描摹、勾勒文体特征的静态的文体学相区别,以为前者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学术工作。稍后的2007年,在与普林斯顿大学柯马丁(Martin Kern)教授同游杭州归沪的火车上,谈到筹划有关中古文学的小型工作坊,我即建议以“六朝文类与文学传统”(Genre and Literary Tradit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)为题,次年的5月和9月在普林斯顿接连进行了两场会议。因此,我自然高度肯定陈特的书讨论文体兴替与六朝文学的演变,是得其关键的,走在了中古文学研究的通途大道上。

若深一层论,中古时期,在南朝渐兴的“文笔之辨”之前,诗赋关系是最值得重视的有关文学文体的问题。赋的兴起,是汉代文学极重要的一个收获。“不歌而诵谓之赋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,赋大约可以算是中国文学历史上第一个脱离了音乐的重要文类(Genre)。此前,文学与音乐始终交缠,诗乐的绾合是基本的艺术史和文学史的事实,“诗三百”作为周礼乐文化建构的一部分,是如此,而屈原名下的楚辞作品虽显示了与音乐的离心取向,但如《九歌》之诗、舞、乐之结合也是无疑的;与之相应,早期的诗学与乐论无法割离,论诗必关合着论乐。只有到了汉赋这里,不复合乐歌唱的文本逐渐显示了文字自身连属排比的自觉和特性,获得了前所未有的“文学性”——毕竟,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艺术样式,当文字与音乐结合的时候,“音乐性”一定是占据主导地位而对“文学性”构成相当压力的,由后世的词乐与词的文本之间的复杂关系及相关争议就可以想见;也正是在对赋的讨论中,产生了所谓“丽”的意识,由此通向中古文学的文学之美的追求。因而赋作为中古地位最受尊崇的文学文类(我曾将一时代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文类称为“中心文类”),从《汉书·艺文志》那里就获得了高度的关注,“诗赋略”中的“赋”具有的比重和地位是显而易见的。在作为中心文类的赋的旁边,不同于之前“诗三百”的“诗”(中古时期主要是五言诗),迅速地成长着,最终进入闻一多所谓“诗的唐朝”,因而诗赋两者的交错影响和演变,正是六朝文学的流变过程之中值得高度重视和探究的课题。

上一篇
下一篇